秋风掠过海边的村庄

算来我与它相识已有二十八年,从第一次晤面至今算来也有十几次了,感觉这些年它似乎没多大变化。

 

还是那几条街,连着若干个不规则的胡同,只不过这几年路面做了硬化。六年前大姨父摔断髋骨后不久,主路铺了水泥。两年前大姨出殡那天,恰逢水泥路沿着胡同铺到家门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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依然是一排排的平房小院,新的没有太新,旧的也不显多旧。起脊的屋顶,新房是红瓦,老屋是青瓦,都不算高大。若干年前我疑问当地为何不像鲁西农村的房屋一样盖成平顶,岂不更方便晾晒粮食?得到的解答是胶东半岛多雨雪,尖顶更利于排水防潮,防晒保暖。

 

整饬了路面的村庄的确显得整洁许多——回想起第一次进村时,半夜老张(那时还是小张)骑车载我行驶在胶东特有的砂路上,车轮碾过的“沙沙”声响仿佛有人始终在背后追随,令我心惊胆战。又想起那年才六十多岁的大姨,沿着砂路去镇上割肉给我们包“谷咂(饺子)”,五里长的路,她扭着小脚不知走了多久。

 

还是那一年,我们沿路向北,我第一次踏足莱州湾的海滩。那年的海滩和其后每一年以及二十八年后的海滩也无甚分别,只不知何时远远矗了个石头景观,其余还是当年般的朴素,一如村庄的恬淡安然。

 

离村十几里的海边

 

铺了路面的村庄益发安静了,再无“沙沙”声响,也无当年扭着小脚的丈量,甚至连同鸡鸣狗吠也被凝固在平整的路面里。村庄浮在硬壳之上,整洁而空寂。

 

三嫂告诉我,眼下正是秋收时节,又刚开海,果园里的苹果也到了套袋的时候,都忙呢。再者村里也的确长居人口少了近一半,还有一些是她和三哥这样的“迁徙”者,大多为五六十岁以上的中老年人。“年轻人谁会待在家里?”三嫂说,“家里能有什么光景?家里能抓几个钱?”

 

村里的中心大街

 

在我印象里,此地乡村的富庶远胜鲁西——还是要说回二十八年前,当年三哥带我们去赶集,八成新的自行车随手往路边一丢,便扎进市场里去。我提醒他还没锁车,他不经意地一笑:“谁会偷这个?”

 

莱州湾的土地上生长着谷物和果树,海湾里有着活蹦乱跳的海鲜,大地深层还有蕴藏深厚的金矿石。即便是最普通的农妇,面色黎黑,手指粗糙,但不经意间一低头,脖颈间也挂着粗硕的金项链……就是这样,也留不住年轻人?

 

“家里抓的都是辛苦钱,年轻的才不愿干。”三嫂叹息一声。大病初愈后的她去年又开始看孙子,深为自己不能再像从前一样忙完地里的庄稼,再去忙果园,抽空还去海边割扇贝而感到损失和遗憾。

 

小孙子一岁半,聪明调皮,正是可爱也是最累人的时候,三哥两口子照顾这一个孩子忙得手脚不拾闲。儿子在部队,媳妇在县城医院,平常日子他们住在县城儿子的家里,帮着媳妇做饭洗衣带孩子,隔一两个月才回家小住几天。小两口每天要打好几个视频过来,多是为了看孩子。孩子扭股糖一般粘在三嫂身上,对屏幕那端的爸妈反倒不怎么理会。

 

三嫂悄悄告诉我,年初的时候儿子探家回部队后,跟她说小两口又“意外”怀上了,可把她吓得不轻——“亲娘哎,这个还没熬出头,再来一个可怎么过?”当三嫂拍着大腿说出这句话的时候,我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电视剧《父母爱情》里小姑子江德华听到嫂子又怀孕时的那句抱怨:“俺的娘哎,你们还让不让人活?”

 

不过,后来儿媳因为不小心又“意外”小产了,惋惜的同时三嫂暗暗松了一口气。对于乳腺癌术后至今右臂不能吃力上抬的她,眼下所做的一切都是勉力而为。

 

小孙子的名字从“睿”字上取,按乡村习俗我以为是循着家谱而来,三哥摆摆手说:“现在哪里还有家谱?也就我们这辈还循着家谱,年轻的都不在家,谁还管那些,想叫啥叫啥。”

 

对于走出村庄的年轻人来说,从踏出家门的第一步起,村庄便被他们远远地抛在身后。充满活力的脚步被现实带得飞快,若有精力或兴趣回望,或许会偶尔涌起一丝牵念,但未必有留恋,更不见得去想何时折返。

 

相比于三哥两口不定期的“迁徙”,以及将来有可能的远离,一年前再次恢复单身生活的二哥是村里的定居者,而且注定在他的小院里余生终老。

 

 

 

他的嗓门还是那么大,烟抽的还是那么多,嘶哑夹杂着咳嗽,依旧不修边幅,显得比去年又多几分老态。我总搞不清楚他的年岁——前年的时候就说七十岁了,去年也这样说,今年还是如此。乡下习惯说虚岁,也不知他究竟虚了几岁。

 

考虑到二哥独居,三哥三嫂回乡是临时小住,为方便食用我们给他们带的礼物都是些成品或熟食,其中每家有两只烧鸡。二哥撮着牙花子嚷道:“哎呀呀,我这个人最不爱吃烧鸡。”向来不会说话,说一句还是这么噎人。我故意顺着他的话茬说那就把烧鸡留给三哥好了,但吃过晚饭后他一声不响把东西全拎走了,一样没落下。

 

二哥和三哥一样,都是从金矿上退休的工人,有退休金,有医保,在乡下过活不成问题。但也因此单身又无儿女的他未来无法享受村里的五保户待遇,年岁再大些,若行动不便怎么生活?当年兄弟俩轮流给大姨送饭,温在锅里,即是一天。将来三哥三嫂不在村里,谁又给他送饭呢?

 

三哥说,有敬老院,只要有钱。对啊,把房子卖掉住敬老院就行了。三哥忽然笑了:“卖房子?谁买?村里闲着的房子多了,没人要。”

 

想起两年前我们也曾动过回乡买房海边闲居的念头,三间一院也就几万块钱——环境安静,缓慢,闲逸,早上赶个集,后晌赶个海,多惬意。然而想到没有暖气、煤气、排水以及简陋的医疗条件,觉得自己只不过是叶公好龙似的喜欢,短居尚可,养老不宜。

 

在村里闲逛时,常见一处处铁锁把门,尤其是些老宅院,门檐上荒草一蓬,足有尺高。隔着门缝窥探,院内的荒草更高,几可没人,不知已荒置多久。然而那半是石砌半是青砖的墙体,托着高高隆起的屋脊,栉次鳞比铺着青瓦的屋顶,精巧讲究的挑拱门檐,以及檐下斑驳的雕花和漆画,无一不记录着当初建造时的专注和用心。目之所及,手指抚过,似乎能触碰到久远岁月里的呼儿唤女言笑晏晏,仿佛能嗅到袅袅炊烟带出的茶饭飘香……这样的院落藏着长长的故事,承载着几辈人岁月光阴里的欢喜忧伤。

 

 

即便是如二哥三哥家那样并不古旧精巧的小院,也透着齐整,反比一些所谓新建的院落更具朴素安然的意味。这些房子,如同乡村的灵魂,无声述说时光,但又因久远而被时光藏入深处。

 

偶见一处墙边,堆砌着一摞摞青色瓦片,不知谁家老屋终不堪岁月之负轰然坍圮,归于尘土。有种想揣两块回去的打算,想了想,又放下。我是彻头彻尾的外乡人,老张也已离乡半生,我们没有资格也无意矫情地凭吊他乡旧梦,只为自己尚有机会目睹和感触而深感有幸。尤其是看到几乎所有锁闭的木门上都贴着未曾褪色的红对联,内心竟涌出一丝安慰——但愿远离并未阻隔乡情。

 

我们返程那天,恰逢三哥邻居家娶亲,胡同里的人多了些,张灯结彩,显出几分热闹。三嫂说这家新郎三十八岁,新娘还要大一岁,都是初婚。在城里打工也早就买了房子,回来也就举行仪式办个酒席而已。

 

 

想到三哥家西厢房炕头上还贴着的喜字,以及新崭崭的乡俗布置,心中蓦然想到一个字——等。

 

村庄守候在原处,山海之间掠过阵阵秋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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